凌晨3点,李珍的手指仍无法停止在手机上滑动。她陷入了一种“自己也不知道在干吗”的状态。
她不停地刷着各种App,点进去,笑一笑或者愤怒一下。她发现愤怒也是一种让人上瘾的情绪,似乎是一种发泄。但这种情绪只是一闪而过。这样的过程已经重复了几个小时。心情不好的她原本想玩手机放松一下,然而在这个深夜,她笼罩在一种更深的焦虑感中。
26岁的李珍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员工,即便明知互联网公司为延长用户使用时间使出浑身解数,她还是无法抑制地迷失在了各种推送里,凌晨4点,才疲惫不堪地睡下。
有很多个工作日的深夜,李珍都是这样度过的。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对手机上瘾了。要改变这种状态,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戒掉手机。
在豆瓣小组上,像李珍这样对手机“宣战”的人还有很多。她所在的“远离屏幕计划”小组倡导一定程度的远离电子屏幕,拥抱现实世界。这个豆瓣小组成立于2020年,如今已有3万多人加入。而晚一年成立的“反技术依赖”小组也有了2万多成员,他们认为过度依赖技术会造成某些能力的退化。两个小组都倡导在一定程度上戒掉手机,探索人与技术更加和谐的相处方式。
赵文西放在寝室的手机。受访者供图
当生活被手机支配
林萱今年1月在“远离屏幕计划”小组发布了她戒网的“阶段性成果”。帖子里的手机截屏显示,她这天的手机使用时间为4小时40分钟,比上周减少了27%。 她是一名工作8年的商业地产从业人员,过去,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玩手机,晚上即使很困,也不忍心将手机放下。她和朋友聚餐看手机,与人说话的间隙,也忍不住要看一眼手机。有时公司领导路过她的工位,都会开一句玩笑,“又在玩手机呢?”“尽管可能当时的手机上并没有任何消息推送,尽管只是毫无目的地去看手机,但就是想滑开屏幕。”她说。
她说不出沉迷手机的原因,只觉得沉浸在手机的世界里,时间过得很快。林萱热衷于和微信群小伙伴聊天,也会跟着热点当“吃瓜”群众。“从一个链接跳到另一个链接,这个瓜吃完了吃下一个,不知不觉,时间就消磨了。”近几年,她的近视度数又加深了100度。
去年11月的一天,凌晨两点,仍盯着手机看的林萱突然觉得眼睛干涩、刺痛。她意识到,这是身体给她发出的信号,不能再这样了。她在5年前曾患严重抑郁症,被大夫救了回来。也正因为经历过生死,保护身体成了她戒手机的最强动力。
“反技术依赖小组”的成员黎小可的感受是,手机上瘾是一种不受自己控制的状态。她在上海外企工作5年,2019年因升职而感到工作压力很大,开始迷上玩手机游戏。有一次,她发现自己一天工作了4个小时,却玩了8小时游戏。“在那个时候,我明显感觉到这个过程中,我已经非常厌倦游戏了,但我还是会下意识地打开它。有时候我退出游戏,又会下意识地按下一局的那个键。”黎小可说,她感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劲,下决心戒掉游戏,可没想到,又开始迷上网络小说。
“焦虑,迷茫,无聊……我们渴望通过屏幕克服这些消极状态,一开始确实克服了。可是,慢慢地,时间长了以后,我们的焦虑、迷茫和无聊却卷土重来,而且来势更凶。屏幕连接的网络世界,不但没有帮助我们克服这些消极状态,反而使之加深了。”在深圳某公司担任法务的彦先曾在“远离屏幕计划”小组发了一个帖子,探讨为何人们需要远离屏幕。
彦先在6年前就意识到过度使用手机是个问题。当时他还在上大学,曾把学习以外的几乎所有时间用在了手机上,甚至做作业、听课的间隙也在用手机。他发现,面对海量碎片化信息的轰炸,他会获得一种安全感,但刷了一个小时放下手机后,几乎不能回忆起什么来,一种空虚感会接着扑面而来。“刷剧、看花边新闻和短视频,是解决无聊最直接的方式,但简单、重复的刺激,短时间内能产生多巴胺,逐渐使人丧失思考和改变的欲望及能力。”他写道。
左颖是“反技术依赖小组”的创建者。作为人类文化遗产学的研究生,手机给她带来的最大困扰就是浮躁,例如面对一个社会话题,阅读完互联网上的海量信息后,她会挑选一个自己认可的观点,然后直接放弃自己思考的过程。左颖感到,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正在被弱化。“我会阶段性地陷入用手机的浮躁感中,我很痛恨这种感觉。”青岛某小学的语文老师王珊也有同样感觉,在热衷于看手机上的小视频和短文后,就很难沉下心去看论文和英语文章了。“看小视频完全不用动脑子,慢慢地,你的深度思考能力就会丧失。”
林萱一周之内的手机使用时间。受访者供图
与“时间盗贼”的决斗
决定戒手机后,李珍每周进行一到两次心理咨询。咨询师采用了认知行为疗法,让她观察自己的行为,然后进行一些治疗。李珍用了三周记录什么时候想玩手机。经过自我观察,她发现大致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她遇到一件不好处理的事,例如有同事让她感到压抑,她没法回复。另一种情况是,她刚刚完成了一件不错的工作,给自己奖励一下,也希望玩手机。
但大多数情况下,她和黎小可一样在用手机逃避现实。李珍说,当时换了新工作压力很大,不仅和同事有矛盾,在新的城市也没有朋友,和国内父母联系也在变少,自己却没有一个发泄渠道,于是就沉浸在手机里。
每次做完心理咨询,她会得到两到三天的平静,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和手机会有更好的关系。再过几天,这种效果会像一条曲线一样下降。
“戒手机最难的一点是,这个时代要求你匹配这个工具,它就像你的器官一样。例如在国内上班要用钉钉或者微信沟通,我也需要用微信联系父母或朋友。”李珍说,这些功能让人不得不使用手机,而每次使用时一些别的软件你也会不自觉地打开,时间就不知不觉过去了。
坚定戒手机的信念后,李珍安装了一个戒手机的App,关掉了所有App的推送,睡前不再把手机带进卧室。工作和生活中的难题,她逐渐开始面对,不再逃避,后来她发现这些问题似乎都没有想象中可怕。当李珍做完第12次心理咨询,她的手机使用时间逐渐从每天7-10小时,降到了四五个小时。
彦先尝试过不少戒手机App,但效果都不太理想。“有些戒手机App的惩罚机制就是,如果你在非允许的时间内使用手机,它就会响。”彦先说,“但你会通过卸载或者一些后台的方式规避掉这个软件的控制。”往往他今天下决心达到很少的使用时间,坚持到第二天就会报复性地回到手机成瘾的状态。他甚至使用了更为极端的做法——买了一个带锁铁盒来放手机,将手机物理隔离。
彦先戒手机使用的带锁铁盒。受访者供图
考研的那段时间,彦先真正做到了戒掉手机,每天除了睡觉、吃饭,都在学习备考,甚至一整天没有开机,他也不在意。但工作后,手机又成了离不开的东西,周末休息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玩手机。好在,“经过前几年的摸索,我对手机的认识也不像以前那么简单了,基本上对手机的把控到了70%的阶段。”与手机的博弈在彦先看来仍是艰难的,人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手机,更是App背后以增加用户使用时长为目标的设计团队。
武汉某大学的中文系研究生赵文西,曾发帖分享了她22天的戒手机经历。她下载了戒手机App,尝试将手机使用时间从每天8小时缩短到90分钟。“一些软件会给用户设定手机使用限额,到了时间会让屏幕变灰。”刚开始的时候她感到特别痛苦,有时就像吸毒人员突然毒瘾犯了,无聊或很累的时候就忍不住打开手机,而一旦打开就很难再关上了。“它就像一个黑洞,很容易把我给吸附。”她后来把目标使用时长调整为3个小时。好在一周后,她逐渐适应了这种状态。那时候赵文西刚开始实习,她会在中午集中看完想看的信息,白天基本不看手机了。“非常想打开手机的时候,我就强迫自己不去看,要么立马去做个运动,要么就立马拿起身边的书先看了再说。”
便利的代价
作为社交媒体的研究者,董晨宇最初做研究的动力就是自我解惑。他也曾在一个App里花费很多时间,但毫不自知,他称之为“时间盗贼”。
董晨宇表示,从智能手机流行开始,手机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通讯工具了。我们现在不是在使用手机,而是活在手机里。我们的生活正在App化。从微观层面说,手机上的这些App若想活下去,第一件事就是要保证它的日活跃用户。他们一定希望你能不断访问它。而这是一门多多少少带有一种心理操控式的学问,是技术与心理学的结合。
“技术是有很多方式让人成瘾的。例如你经常会看到一个App上有一个小红点,那个东西会触发你的多巴胺分泌。多巴胺并非是在我们快乐的时候才分泌,是我们遇到不确定性感到兴奋的时候,它会大量分泌。”董晨宇说,如果微信上显示一个“3”,打开之后3条都是你特别好的朋友的回复,你会特别满足。但有时候点开33条都是不太联系的人的点赞,你就没有满足。如果你每次打开App都能感到满足,不确定感就会降低,于是多巴胺的分泌也会降低。“就像每天都大鱼大肉的人,对大鱼大肉就提不起兴趣了。”因此,这种不确定性更能让人成瘾。
乔治·戴森在1997年出版的人工智能发展史研究专著《机器中的进化论》中写道,人类为了让计算机网络更易于操纵而做的所有事情,同时也会出于不同的原因,让计算机网络更容易操纵人类。
当手机镶嵌进我们的生活,会带来怎样的结果?董晨宇表示,我们的生活正在进一步碎片化,经常看手机的人,他很可能在断网环境下阅读长篇文字的能力在下降。美国作家尼古拉斯·卡尔在《浅薄:互联网如何毒化了我们的大脑》中写道,“当我们把互联网作为自己的万能传媒,全身心投入其中的时候,在我们作出的所有牺牲当中,最大的牺牲可能就是专注能力的丧失。”
董晨宇正在做一项研究,主题是微信群里的信息爆炸。他发现微信群也成为当代人的一个生活困境。“我们现在有工作群,家人群,闺蜜群,外卖群等各种各样的群,让人觉得信息爆炸。一点开可能就有100条未读信息,但其中或许只有3条和你有关,但你就需要不断往前翻看,这个过程叫‘爬楼’。”董晨宇说,信息爆炸让人很难专注做一件事。
最近,董晨宇正在进行手机App的“断舍离”。戒手机的过程,在董晨宇看来,本质上是在反抗技术对人的操控。“判断是否与电子设备和谐共处,最简单的方式是看有没有自主性的危机感。“他说,虽然他也经常发微博,若是把微博删了,让他不发也觉得无所谓。但若是有人感到删掉后特别焦虑,那就是一种上瘾的状态了。但现在,所有人都删除不了微信,因为它已经变成一种沟通工具。“这是数字时代我们的宿命。”
“媒介素养太被人忽略了。”董晨宇说,媒介素养核心关键点在于祛魅和批判,即知道新闻也可能出错,能通过媒介素养来判断哪些新闻是可信的,哪些是不可信的。但社交媒体时代,这种批判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媒介素养了。
林萱在地铁站看到贴在闸机上的一张海报。受访者供图
“以前我们使用报纸、手机,而现在是活在社交媒体之中。我认为关键点在于共存力,即如何明智地使用媒介,如何与媒介共处,如何让媒介给我们带来幸福感,而不是让我们的生活更糟。这些已经超出了信息的维度。换句话说,就是如何让我使用互联网,而不是互联网‘用我’。”他说,我们需要让青少年提高媒介素养,他们以后的技术环境可能比我们面对的更加艰难和复杂。
2019年3月28日,国家网信办指导组织抖音、快手、火山小视频等短视频平台试点上线青年少防沉迷系统。2019年5月28日,国家网信办在全国主要网络视频平台全面推广上线“青少年防沉迷系统”。2021年6月1日起开始施行的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专增“网络保护”一章。
根据相关要求,目前国内主要网络游戏、视频、直播等平台纷纷上线“青少年模式”,打开App就会弹出提示,可以在未登录情况下选择设置“青少年模式”,通过限制使用时段、在线时长、服务功能等方式,对未成年人的上网行为进行规范和引导。然而,当前各大网络平台的“青少年模式”仍存在漏洞,例如未成年人可以通过输入解锁密码、跳转账号等方式绕过该模式。
被夺回的生活
虽然最早戒手机只是为了保护视力,但林萱渐渐发现,从网络世界中脱身出来,她看到了更多现实世界的美好。林萱有了时间去看更多书,去听更多音乐。她在聚餐时放下手机,与朋友认真地沟通和交流。她留心观察每一个傍晚的天空,去留意每一个路过行人的脸庞。
李珍在业余时间迷上了运动。“我发现运动是挺能给人带来正向理念的一个活动,每次运动完感觉都很好。”她说,除了去健身房,她还学习了街舞。“这让我感觉到人生中竟然还有别的事情能让我这么忘我,这么快乐。我现在还加入了跳舞小组,里面很多人都觉得跳舞之后人生被改变了。”
李珍在洛杉矶舞室前。受访者供图
“争取回来时间后,你就有时间去思考可以做什么。但如果不好好利用这时间,你会很容易回到‘手机阵营’。”彦先说,他如今每天都会保持一段时间的学习。在居家隔离期间,他一日三餐都会自己做饭,屋子也收拾得干净整洁。过去沉迷手机的时候,衣服会几天都不洗,但现在不会这样了。上个周末,他和朋友一起打了两小时的羽毛球。“玩手机其实对人的精神消耗很大,但打球一点都不累,看书也不会累,反而会有很充实的感觉。”
彦先的一位朋友也在戒完手机后培养了新的爱好——坐公交。“他可能自己都没想到会迷上这个,平时有空就会坐公交出去,不去任何目的地,只是为了看一看这座城市。”彦先说,更有趣的是,他还发现了一个公交爱好者群体。他们和司机师傅很熟,会一起吃饭,偶尔还会挑晚上去坐公交。坐公交在这个群体里还有个专门的词汇叫“运转”。他们会说,今晚出去运转一下。
左颖似乎又回到了“手机阵营”,去年她在组里开了一个睡前阅读打卡的帖子,希望用睡眠来替代刷手机,并将每天手机的使用时间设定为4小时。
但现在,疫情隔离在家,她的计划不得不中断了。“疫情严重之后,手机变得很难戒掉。”左颖说,“被隔开之后大家就变得很脆弱了,需要情感上的支撑。现在已经是我在家隔离的第四天了,我不能见到我的朋友,只能通过手机来满足社交需求。”
比起过去手机成瘾时的每天8小时,左颖现在的手机使用时长已经减少许多,但她仍然感到有些沮丧。她希望能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到现实生活中来,培养不依赖技术去处理一些事情的能力,不淹没在技术带来的便捷和操控中。
而赵文西已经从手机世界回到了现实生活。实习路上不玩手机,赵文西强迫自己去观察路边的环境。路边的人,小猫,小狗,花花草草,甚至连汽车都有趣起来。“那段时间学校有一种很小的花开了,但之前在路上可能看着手机就走过了,从未注意。”赵文西说,她发现原来学校花开的形态是这个样子,颜色是这样的。
有一天走在下班路上,赵文西突然看到,在夕阳的余晖中,一名中年男子背着孩子的粉色迪士尼公主书包,另一个肩膀还挂着公文包;一只手里拿着快递,另一只手牵着他的小朋友。他脸上笑嘻嘻的,特别温和,在和女儿聊着天。赵文西离他们有一定距离,却被这个温馨的场景狠狠戳中了。她觉得这个画面过于美好,以至于她很难用言语表达,“这个场景要比网上任何一篇温情的文章给你带来的冲击都大。”
(文中李珍、赵文西、林萱、黎小可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蒲潇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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