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线2022:应对新秩序丨独家专访全球能源战略专家丹尼尔·耶金：能源转型很难在短期完成油气领域投资不足将令市场反复收紧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郑青亭 北京报道

当各国充满热情地拥抱绿色转型之际，一场席卷全球的能源危机不期而至，给如火如荼的减排行动泼了一杯冷水。从亚洲到欧洲，天然气、煤炭等能源价格持续暴涨,让全球多国陷入困境。进入2022年，飞涨的能源价格还将持续多久，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话题。

全球碳中和目标给能源行业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减排压力将如何影响投资逻辑？主要产油国将何去何从？全球能源危机是否会卷土重来？奥密克戎毒株是否会重挫全球能源需求？针对这些问题，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独家专访了全球能源、国际政治和经济方面的权威专家丹尼尔·耶金博士。

作为全球能源战略界的“殿堂级”人物，耶金博士是知名能源信息与咨询公司埃信华迈（IHS Markit）副董事长、美洲最大年度原油行业会议剑桥能源周（CERAWEEK）创始人，也是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研究委员会成员、布鲁金斯学会理事会成员。《时代》杂志将其评为2011年度人物时称，“如果说在全球能源市场上有一个人的意见比其他任何人都重要，那就是丹尼尔·耶金。”

耶金还是能源畅销书作家。他的著作《石油大博弈》（The Prize: The Epic Quest for Oil, Money and Power，又译《石油风云》）获得普利策纪实文学奖。去年，他因《新版图:能源、气候和国家冲突》（The New Map：Energy, Climate and the Clash of Nations）一书被美国能源协会评为2020年度能源作家，此书预计将很快于中国出版。

在采访中，耶金表示，随着新冠疫情后经济的复苏，全球油气消费将再次增长，“对石油的需求将超过2019年的水平”。但在全球减排的浪潮下，未来几年的油气行业将缺乏足够的投资，供不应求的局面将导致能源市场反复收紧。

耶金强调，对于能源转型，很多人误认为清洁能源将很快取代化石能源，但实际上，这将是一个长达30年至50年的漫长的过程，而且要取决于技术的发展速度。未来，如果频繁发生能源危机，欧美等政府将不得不调整本国的气候议程。

耶金指出，目前，一些海湾国家正在花费数百亿美元来扩大其石油出口能力，因为它们认为，随着其他地方出现供应缺口，它们有望在未来几年内获得更高的市场份额。对这些产油国来说，为减少对石油的依赖、进行多元化投资，石油收入是至关重要的资金来源。

油气领域投资不足将令市场反复收紧

21世纪：我相信我们有很多话题可以聊。让我们从气候峰会COP26说起。COP26以妥协的气候协议结束。你觉得这次峰会的主要收获是什么？它是否符合美国能源行业的期望或担忧？

耶金：最重要的收获也许是关于全球气候市场和碳市场将如何运作以适应绿色转型，我把它放在首位。此外，还有资产价值超过130万亿美元的金融机构对于可持续投资承诺（注：来自45个国家、资产共计价值130万亿美元的450多家世界最大银行和养老基金在COP26宣布成立格拉斯哥零净金融联盟（GFANZ）），以及关于削减甲烷排放等协议或承诺——这些都是为了落实2015年巴黎协定的具体步骤。但我会把它们（全球气候市场和碳市场的运作）放在最上面。

21世纪：COP26结束后，由于投资者担心油气资产将被搁浅，人们普遍预期对于新油气供应的资本支出可能会越来越少。在你看来，对上游行业投资的减少将带来怎样的影响？

耶金：肯定存在对石油和天然气投资不足的担忧。这将导致市场反复的收紧。我们在COP26之前和期间在中国和欧洲看到的能源价格大幅上涨，主要就是因为投资不足。我们可以看看石油和天然气投资不足的数字。（对于能源转型）人们有一个错误的理解。实际上，石油和天然气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能源结构的一部分。但人们错误地理解了这个时间。

OPEC国家或将在未来几年扩大市场份额

21世纪：OPEC秘书长穆罕默德·巴尔金多表示，在COP26上，石油和天然气首次被认为在能源转型中没有立足之地。这种由可再生能源驱动的全球能源转型将产生哪些地缘政治影响？

耶金：首先，风能和太阳能将大幅，尤其是在中国肯定会显著增长，中国目前的风能和太阳能装机容量已约占世界的一半。因此，我们将拥有持续增长的能源结构，但石油和天然气将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石油行业被排除在COP26之外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因为它们对于未来的解决方案和投资方案来说非常重要。我们看到，接下来的两次联合国气候大会——COP27和COP28将分别在埃及和阿联酋举办，其中，阿联酋是一个石油出口国。所以，届时（对于这一问题）会有不同的看法。但这（将油气行业排除在外）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就在COP26举办期间，世界遇到了能源危机。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表明我们将需要拥有能源组合，我们将需要动用各种资源（来解决气候问题）。

21世纪：那些传统的能源出口国将何去何从？在多大程度上，OPEC会失去影响力？

耶金：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OPEC或OPEC+会发生什么？因为，其中一个问题是，如果世界其他地区的投资下降，对OPEC石油的需求实际上会增加。一些OPEC国家认为，由于其他地方的投资下降，它们将在未来几年内获得更高的市场份额。因此，一些关键国家正在花费数百亿美元来扩大其出口能力。

海湾国家要靠石油收入实现经济多元化

21世纪：沙特一直在大力推广“循环碳经济”理念，宣布将投资100亿美元用于在中东、非洲和发展中国家部署CCE技术。关于CCE的可行性，你从业界了解到了什么？

耶金：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刚从阿布扎比回来。他们跟沙特一样，正在增加产能，因为预计其他地方的投资将会减少，而世界仍然需要石油。与此同时，当每个国家都在为2050年、2060年或2070年的净零目标而努力时，你应该看看它们将如何实现这一目标。是通过碳捕获、碳抵消，还是使用氢气？每个国家都有这些目标，但问题是，如何真正实现目标，这就是未来30年、40年或50年将会发生的事情。技术将成为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真正能让我们有信心的，是对技术持乐观态度，因为这才是真正的解决方案的来源。但我想说的是，这些碳中和目标都是非常高的山峰，人们才刚刚开始爬山，实际上不太清楚这些山会有多高。这不会是一个很快结束的旅程，而将是一段30年、40年或50年的爬坡之旅。

21世纪：沙特和阿联酋已分别承诺到2060年和2050年实现净零目标，但两国仍在斥资数十亿美元扩大原油产能。对此，你的看法是什么？海湾国家实现经济多元化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耶金：所有海湾国家都看到了世界的变化，主要国家真的想的是，我们如何使经济多样化？这就是沙特“2030愿景”提出的原因。阿布扎比更早之前就开始了。这就是为什么沙特投资Uber和Lyft的原因。阿布扎比拥有非常多元化的投资组合，这对他们来说与石油和天然气出口一样重要。因此，经济多元化肯定在这些国家的议程上。不过，如果有足够多的油气收入，肯定有助于多元化发展。你需要石油收入，以实现经济多样化并减少对石油的依赖。这是那些主要海湾国家的大部分想法。

能源危机频现或将迫使拜登调整气候政策

21世纪：有趣的是，拜登总统似乎在格拉斯哥传达了双重信息。一方面，他的政府正在与其他国家合作进行能源转型；另一方面，他要求OPEC增加石油供应。在你看来，白宫如何处理这些相互矛盾的短期和长期目标？

耶金：这是一种分裂的想法，实际上是屈从于现实的考虑。美国历届总统总是担心汽油价格走高，因为高汽油价格对上班的人不利，人们倾向于投票给反对高汽油价格的候选人。拜登总统已经在华盛顿待了大约50年，他了解政治是如何运作的。因此，尽管他对未来的气候议程有自己的远大目标，但同时，现实情况是，美国的大多数汽车都使用汽油，所以他需要担心能源供应。如果频繁发生能源冲击，就像我们最近看到的那样，这将迫使政治领导人重新平衡他们的优先事项。

21世纪：你在《新版图》一书中指出，世界正在被能源、气候变化和国家间权力冲突的碰撞而震动。我觉得，可以展现这些紧张关系相互交织的最好例子之一就是北溪2号项目。你怎么看美国、欧盟和俄罗斯围绕该项目出现的紧张局势？

耶金：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它显示了所有这些更大的地缘政治问题如何与能源问题交织在一起。北溪二号线是一条耗资约110亿美元的管道，用于将天然气从俄罗斯输送到德国。当第一条北溪管道建成时，每个人都是赞成的。可当要修建第二条管线时，人们的意见变得非常分裂。这与围绕乌克兰的更大的政治紧张局势有关，它涉及是否会绕过乌克兰、是否要支付乌克兰每年20亿美元的过境费。而且这给了俄罗斯某种政治影响力。

我个人的观点是，这是一个天然气管线，这涉及俄罗斯和欧洲之间的双向关系，因为俄罗斯也需要来自欧洲的东西。另外，随着液化天然气的崛起，世界天然气市场的结构已经发生了变化——美国是液化天然气的三大出口国之一，已经向中国出口液化天然气。欧洲天然气管道系统已经变得更加灵活，这一事实意味着北溪2号的政治影响和重要性都变得更小。但它已成为一个象征性的问题，在华盛顿受到很大关注，虽然欧洲人说，“等等，这是一条涉及我们利益的管道。”这与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争议以及两国关系的持续紧张密切相关。这是政治在能源和能源供应问题产生作用的一个例子。

奥密克戎毒株给世界经济重新笼上阴影

21世纪：让我们谈谈全球能源市场的一些最新发展。近几个月，国际天然气和煤炭价格大幅上涨。造成能源价格飙升的因素是什么？预计将持续多久？

耶金：我们需要做出认真的分析。首先，这是从全球经济从疫情中复苏开始的，世界正在摆脱疫情的影响，中国经济增长非常强劲，对商品有巨大的需求。对能源投资的不足，特别是对世界各地的煤炭，导致煤炭市场吃紧。随后，液化天然气变得供不应求，石油紧随其后，使得能源价格快速上涨，人们担心油价将涨到每桶100美元。显然，中国和欧洲遭受了重创，以至于必须对能源供应实施配额，电力系统承受重压。

但突然之间，由于新冠病毒奥密克戎变异毒株的出现，能源市场的情形发生了转变。我们已经看到石油和天然气价格以及煤炭价格大幅下降。现在，大家都在观望，世界某些部分是不是又将经历一次大封锁？对此，我们还不知道。现在要彻底了解新毒株还为时尚早。不过，新毒株确实减轻了市场的压力。但这也引发了有关经济增长的问题以及关于供应链的问题，这些问题一直对世界经济复苏来说是大问题。在一周之内，人们从谈论油价是不是会达到100美元/桶到揣测油价什么时候将跌到底，显示出原油市场巨大的波动性，说明该病毒仍然对全球经济产生如此严重的负面影响。

21世纪：目前，我们看到许多令人担忧的新冠病例在很多国家卷土重来。就油价而言，由于新毒株的出现，我们所处的世界与两周前完全不同。你觉得这一波新疫情是否会造成大规模的封锁，以至于扭转逆未来几个月石油需求的复苏趋势？

耶金：不幸的是，正如我们今天所说的那样，我们仍处于早期阶段，因为卫生机构仍在试图评估这种新变种的有害性和传播性。我们现在看到的是，至少最初的反应是，（好多国家）猛踩刹车，切断来自南非的旅行，实施旅行禁令，禁止人们进入其他国家等。我们可以看到对于疫苗是否最够抵御新毒株的恐惧和担心。所以，还需要几周的时间来评估它，但它肯定给世界经济蒙上了一层阴影，而且就在信心刚刚开始恢复时又引燃了一个新的恐惧。我们必须真正知道的是，针对这种变异毒株，疫苗的效果如何？它以及对GDP的影响将决定石油和天然气价格会发生什么变化。

未来油价走势与奥密克戎毒株密切相关

21世纪：对于未来几个月油价走向，可谓众说纷纭。一些人预计油价将达到100美元，因为石油正在成为通胀对冲工具；而另一些人则在谈论生产增加和需求下降，因此预计油价将小幅下跌。你怎么看？

耶金：这很大程度上与奥密克戎变异毒株有关。如果事实证明它是高度可控的，那么我们会看到市场再次回升，需求会再次上升，因为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石油需求回到2019年的水平，并且在世界经济恢复运转的预期之下，我们实际上也看到了供应趋紧。但如果事实证明这是疫苗无法应对的事情，那么我们将看到信心再次消退，经济增长会出现某种程度的放缓。因此，这是我们在接下两三周内需要密切观察的事情。

展望未来几年，我们确实会看到我所说的预先投资不足（preemptive underinvestment），对石油和天然气的投资不足将满足未来的需求。人们对需求增长的看法非常不切实际。例如，如果重启大量国际旅行，你会看到航空燃料需求强劲回升，这将推动石油需求超过2019年的水平。你会看到，为了维持能源安全所需的额外产能将持续减少。所以，我们必须将短期的不确定性排除在外，我们会看到几年后能源投资不足的影响，这将对欧洲和北美的政府产生影响。

21世纪：拜登政府宣布将从战略石油储备（SPR）中释放5000万桶原油。据报道，他们甚至可能恢复对美国原油出口的禁令。你认为这些举措能有效降低汽油价格吗？

耶金：汽油价格已经下降，这有一个滞后，由于石油价格下跌了15%或20%，汽油价格也将下跌。油气价格下降的部分原因是对美国和其他国家释放SPR的预期，但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对奥密克戎变异毒株的恐惧。这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SPR释放，显示了美国对于通货膨胀的担忧程度，尤其是汽油价格的政治影响，因为距离国会选举只剩下11个月了。汽油价格实际上对人们的投票有很大的影响。

如果禁止原油出口，那将是一个可怕的错误。这将对世界经济造成冲击。实际上，这最终会导致美国汽油价格上涨，而不是汽油价格下跌。所以，需要更清晰的分析和理解，汽油价格是由世界市场上发生的事情决定的。如果突然撤出300万桶/日的原油——这是美国的出口量，将对世界市场造成冲击。所以，这将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举动。在我看来，这与使用战略石油储备完全不同。

在拜登政府下，美沙亲密度有所下降

21世纪：拜登政府还呼吁中国、印度、日本、韩国和英国等其他主要经济体从库存中释放石油，其中一些已经采取了行动。石油消费国这种前所未有的协调是否会给OPEC带来政治压力，迫使他们采取某些行动？

耶金：OPEC+是俄罗斯和沙特等出口国为稳定油价而创建的联盟。在全球石油外交方面，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新联盟。现在，又有了一个由进口国和消费国采取的全球石油外交，美国、印度、中国等国家通过协调，发出了一个新的信号，即消费国对于高涨的油价非常担心。印度85%的石油需求依赖进口，显然，飞涨的油价对它的国际收支打击很大。所以，这个联盟试图向OPEC国家发出相反的信息。但你必须从更长远的角度来看待石油供应的投资不足，这将导致市场吃紧，这是基本的原理。显然，让OPEC+国家记忆犹新的是，一年半前油价跌至零点甚至是负值。但对于消费国来说，他们正在担心油价走高。显然，一两个月前，美国还在说通货膨胀可能是暂时的，但现在，人们已经意识到通货膨胀已根植于系统之中。供应链中断、航运受阻等事件推高了通胀，这是消费国非常担心的事情。

21世纪：很长时间以来，美国一直能够影响OPEC，尤其是沙特，你在《新版图》中也举了很多例子。所以这里的问题是：你怎么看当前的美沙关系以及拜登政府游说OPEC提高产量的能力？

耶金：在特朗普执政期间，沙特与美国的关系非常牢固，联系紧密。毕竟，特朗普总统的第一次外访就是去沙特。通常来说，美国总统的第一次外访是去加拿大或欧洲。在拜登执政下，美国和沙特的关系更加紧张。虽然现在有一些试图改善两国关系的迹象，但本届政府与上届政府存在差距，或者说，美国政府和沙特政府对两国关系的认识有差异。显然，从历史上看，两国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潜在的联系将继续下去，但也许可以说，与上届政府存在的亲切感有所不同。

21世纪：拜登会急于与伊朗达成协议，以便在市场上获得更多OPEC石油吗？

耶金：种种迹象显示，与伊朗达成新的核协议将非常困难，因为伊朗在其核计划上继续取得进展。显然，双方曾达成过协议，但这个协议却不能继续执行（注：特朗普单方面退出协议）……而现在，伊朗有了一个新政府、一位新总统。伊朗的要求是，必须解除制裁，以向市场注入更多石油。但值得注意的是，伊朗已经在市场上投放了相当数量的石油。因此，即使协议达成，它可能只会增加每日100万桶至150万桶的石油，其影响并不像几年前那么大。但这是一场非常艰难的谈判。双方都会努力的，但现在恐怕比达成当初的协议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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